向捌一柒搬运中。。。

【三环 哨向】349号据点-番外2 双簧(上)

349号据点-番外2 双簧(上)


CP:吴三省x解连环,少量吴三省x陈文锦


1.

吴三省第一次遇见解连环的时候不过八岁。

当时他没把太多注意力投入在认人方面。

八岁的小屁孩没有所谓的“完全端正的是非价值观”,所以即使是处于一个庞大家族分塔的生存环境之中,吴三省也没在第一时间用哨兵/向导这种区划性的眼神去看待解连环。

况且如果严格的按照血统来判断,他觉醒成哨兵的可能性也许不高,因为比起他二哥,他在长相上更接近吴老狗——即使他自认为脾气更像他娘,而吴家夫人无可争议的,是个十足的哨兵。


那时候的吴三省人格叛逆、调皮捣蛋、无恶不作,喜欢拉帮结派搞小团体,四处招猫斗狗,惹是生非,几乎一天不打就能上房揭瓦,就像每一个猴孩子一样让人头疼。让他特别满意的是,拜他爹吴老狗浙江塔首席的位置所赐,大人碍于他身份没法管他,同龄的孩子总被他武力镇压也要惧他三分,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吴二白那张嘴和吴夫人的板子,浙江塔他几乎谁都不怕——他爹完全不在乎他如何作妖。

哪个男孩子没有点无法无天的童年呢?


解连环大概就没有。

老实说,连他二哥在小时候都有点“使坏”的前科。但解连环,在吴三省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能断定,解连环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不是单纯性格不合,是那种从性格到精神都完全没有默契点的【不合】。

这小子就像是个画片儿里的娃娃,很生动,但不真实。吴三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从茶杯的上沿偷偷瞄对过儿的小男孩。就跟假的一样,他就老老实实地坐在解九爷身边儿,穿着小尺码的立领制服,大人问什么就老老实实答什么,连敬语用得都一丝不差。

按血缘算吴家夫人还算是解九爷的堂妹,对解连环喜欢得紧,第一次见面就夸,什么“人家环子多乖啊”“人家环子多有礼啊”如此如此,根本夸不腻,逢年过节搞不好还会翻新句式。往后还要时不时提溜出来念叨几句,恨不得写个条子贴在吴三省脑门儿上。


于是乎,“人家环子”就此成了吴家老三脑子里排行第二的禁句。

要问排行第一的是哪句?第一是“俩人明明长得这么像”,没任何争议。


吴三省和解连环确实长得很像,可以理解,毕竟他俩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堂兄弟,就是辈分远了点。吴三省认为这是某种错觉,也许是五官组合的问题,小孩子没长开的时候看起来都差不大多。

当然,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所以除了每年被拎出来做一番比较,说到底,解连环没有得罪过他的地方,吴三省把他贴了个“跟老子不是一路人”的标签后就把他完全扔在脑后了。他心里想的很好,你占着你“别人家的孩子”的尊位,我继续跟浙江塔里占山为王,咱俩归根结底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这也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老话都说怕什么来什么,吴三省和解连环的第一次“交集”发生在他十五岁的时候。

这年也是春节,解九爷依旧带着解连环来杭州串门。吴家老三有时候总想,为什么解九爷老总是只带解连环来拜年,难不成解家已经凋零到只有解连环这么一个拿得出手的小辈儿了?这话他顶多是在脑子里转悠几圈,当然不会说出口,他是有点熊,但不傻。这话说出口他屁股就不是碎成八瓣儿能解决问题的了。

这一年人很多,正月里头院子里总是闹闹哄哄的,主要因为今年的主角是他二哥——吴二白五月份觉醒成了向导,吴一穷早过了哨向觉醒的常规年龄,十有八九都不会觉醒了,吴家老二就成了眼下最有可能继承浙江塔的热门人选。

当然一切也都不是定局,浙江塔又不是世袭制的,谁家的孩子都能竞争首席,只不过吴二白的向导数据拿在手里确实是好看,没辜负吴老狗浙江塔首席的地位。吴老狗人缘很好,于是一到过节就有很多人闻风而动,想早早地和未来浙江塔的首席候选搭上关系。


大年初一,吴三省坐在院子的墙头上,看着来来往往上门拜年的人,心里就笑:你们啊,傻。他二哥什么人,他心里头最清楚。不可否认,吴二白脑子极好,性子更好,为人稳重,不过总被吴老狗点评为“慧极必伤”,说白了就是心思太细。脑子里头想得太多,心理负担太重,于私做人太累,于公做事偶尔容易束手束脚,在塔系统里更爬不上去。首席之位,还是得看他。

彼时,吴三省还不知道自己其实在他亲爹那儿的评价也并不算高,不过这都不影响他后来走的路。


他一个人在墙上百无聊赖。这日子小孩儿都在家里圈着,跟各塔的客人认脸,今年年头不好,他圈子里不少人已经觉醒了。成了哨兵的还能偶尔出来溜溜,当上向导的就成了“深闺里的花骨朵”,早早进了浙江塔军校的预备班,大概只有毕了业才有可能见上一面,还得看运气。

吴三省其实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早做打算,不过不知为什么,吴老狗没在这方面督促他,他就继续放飞自我,反正他还没觉醒,犯不着把自己管得死死的。唯一可惜的是,今年他只能单飞过活了。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溜去别家看看,就看打后院鬼鬼祟祟地转出来个人影,那人躲在回廊的影子里,特意绕开了来拜年的人山人海,灵活得像只猫崽儿。

他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解连环。

吴三省杵着下巴,心里冷笑。这个时间是他二哥跟解九爷在后院斗棋的时间点儿,这俩人下起棋来饭都不吃,更没人理会解连环在不在旁边。解家这小子约莫是呆的腻了,跑出来放风的。乖小孩儿也有绷不住的时候,看来这小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看着解连环一路绕到他下头,正想从花门躲到偏院去,弯着腰朝他“噗呲”了两声。

解连环一愣,仰头正看见他晃着两只脚在上头贼笑。吴三省看他就跟变戏法一样,把脸上短暂的震惊一敛,扭脸就没有了被抓包时的错愕。

“三哥早。”

叫他哥其实是客套了,他俩差不多是一年生人,吴三省不过大他两个月而已,不过有便宜不占很不符合吴三省的脾气,他脆脆地应了一声儿:“你这是上哪儿去?九爷呢?”

“我爹在和二哥下棋,我看他们下的专注,出来转转。”

解连环答得规规矩矩,吴三省听着,脑子里的坏水儿忽然如同泉涌——他在解连环的“威名”下憋屈已久,整日抓耳挠腮,想着法儿地想在人前逼这小子出丑,只为破他无懈可击的“金身”,可惜总是捞不着机会。这会儿大人们都忙活着,连勤务兵都匀不出人手,没人顾得上他们,倒是个时候。

他这种整日里四处搞事的人,想个作弄人的坏主意都是分分钟的事情。吴三省眼睛滴溜一转,就朝解连环摆了摆手:“我说环子,你饿不饿啊?”

解连环捏了捏袖口没做声儿,他那衣服是早晨新换的,吴三省有件一模一样的,都是吴夫人给买的。他娘总幻想着自家儿子有朝一日能像解连环一样脱胎换骨,就算骨子里静不下来,换个穿着打扮寻求一下心理安慰也好。可惜吴三省是匹脱了缰的野狼,绑不得项圈,试了那么一回,就给扔在当院没再穿过。


彼时吴三省不是哨兵,但解连环舔嘴唇的动作依旧逃不过他眼睛。

解家人出门做客都是滴水不漏,不轻易给人家添麻烦。吴三省早饭的时候偷偷看过解连环吃饭,一口一口,跟小闺女儿似的。南方人饭菜精致,他们现在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吴三省总要多吃上一碗,解连环就没这机会了,给多少吃多少,饿了也不会多要。

“饿了就跟哥说嘛。我看你早饭吃得少,”吴三省装出一副诚意十足的脸来,“今天人多,中午开饭还得等会儿呢。要不哥带你先吃点儿零嘴儿去?”


说实话,在解连环看着他的那一分多钟里,吴三省内心其实很忐忑。倒不是说做贼心虚,他吴三省干坏事儿的时候从来脸不红心不跳。问题在于,距离造成他对解连环的不了解,他直觉里解连环肯定不是个傻蛋,但这个定义在解连环对他的认知里成立与否,他没概念。

换句话说,就是解连环心里对他有没有防备。

理论上讲,没有。因为他俩除去打招呼,这是第一次正脸说话。他虽然恶名在外,不过一上来跟毫无过节的人使坏显然说不通——至少他希望解连环这么想。

好在解连环很快给了他反应:“这么干不好吧?”

这几乎就是标准的乖孩子会说的话,吴三省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有什么不好的,偷偷拿点儿,又没人会发现。听话管什么用,规矩又不能当饭吃。”

解连环又想了一会儿,好在他突破心理防线的时间没有吴三省想得那么久,就一口答应了。吴三省喜上心头,二话不说就从墙头上下来,领着他熟门熟路地往厢房去了。


浙江塔的首席大院旧时原本是户富商家的宅子,解放以后被政府征用。院子本身很讲究,虽然据说因为改造,规模已经大不如从前,但依旧能看出原本苏杭一带古园林的建筑风韵。加上吴家夫人虽然性子厉害了点,却是个侍弄花草的好手,小桥流水,一院子的景观倒也赏心悦目。

吴三省带着解连环,绕开人流穿来穿去,他路线很熟,没一会儿就把解连环领到了准备吃食的厢房。两个人扒着窗户往里看,厢房屋里确实没人,案板上一字排开的小碟子小碗,盛的都是些水果糕点,看着十分精致好看。

解连环蹙着眉头,看吴三省偷偷摸进屋里:“三哥,你看这东西都是备好的,咱们乱拿,被发现了怎么办?”

吴三省看他要改主意,两眼一瞪:“你这小子怎么磨磨唧唧的?这些东西我娘他们买了一堆,你偷偷拿几个就走。回头他们发现了,最多再补上就完了,谁会为点儿吃的找你麻烦!你不吃拉倒,下回不告诉你!”

他口头上说得义愤填膺,心里却门儿清:这些东西都是祠堂用的,准备得不多,哪儿有往上替的余量。

解连环兴许是见他生气了(虽然是装的),只好跟着进来,瞧了半天,在糕点的盘子里捡了几个。


吴三省在边上看着:“……就这么点儿?”

解连环看他:“这么点儿就够了,你不拿几个吃?”

吴三省心里冷笑,心说我要是拿了不就成你同党了,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早晨吃的多。你赶紧揣兜里吧,别叫人看见了。”


他鬼主意打得挺好,解连环拿的都是些点心,揣在兜里,不掉些渣滓也能蹭上味道。他往解九爷那去告状,明里头看着是替解连环瞒事儿,但以解九爷的性格,解连环肯定逃不了被拉出来一顿责罚的命运。

他把解连环轰走,心里可美。环子啊环子,咱俩虽然无冤无仇,可我就是想找机会寻你麻烦,你躲也躲不掉。这小子一板一眼,这事儿以后估计会跟他直接翻脸,不过好在吴三省跟他交集本来就不多,得罪他也没什么损失。再说,要是他解连环为这么点儿破事儿就跟他翻脸,心眼儿也太小了,不结交也罢。

吴三省在回廊里猫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想往后院去,可还没动劲儿,就听那边桂花树下一声怒吼:“好啊吴三省,你给我过来!”


这一嗓子把吴三省喊得心都凉了,他对他娘的声音有本能上的恐惧感,吴夫人一出音儿他根本不敢吱声,赶紧麻溜儿过去。正看见吴夫人叉着腰站在院儿里,旁边戳着个解连环。边儿上的狗五爷刚送完客人回来,一声不吭地站在边上,就像玉皇大帝边儿上的太白金星,看孙猴儿一样看着他,满脸无奈。

“你个小兔崽子,居然学会偷厢房东西吃了?!”吴夫人怒斥。

他娘的,没想到解连环这小子居然这个阴险,搞声东击西这套?吴三省一听顿时就炸了,赶紧反守为攻:“我什么时候偷厢房东西吃了?哪个说的?解连环是不是你说的?明明是你偷的,屎盆子干嘛往我头上扣!”

吴夫人听完气得不行:“还想攀咬别人?亏环子还替你求情,说是他饿了叫你帮他偷的!”

我靠这是什么路子?

吴三省怒视解连环,那小子摆着个无辜脸,看吴三省瞪他,在旁边吱唔着补上两句:“小姑你就别骂三哥了,确实是我叫三哥帮我拿的……”

“解连环!你拽上我干嘛,明摆是你拿的,别血口喷人!”

解连环却朝他皱眉:“三哥,错你就认了吧。板子我跟你一块儿挨还不成吗?”

“谁跟你挨板子!不是我拿的,我干嘛承认?”

“行啊吴三省~”吴夫人把袖子一撸,不怒反笑,“我今天就叫你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


东边回廊里叮当一阵响,吴三省一扭头,就看见他爹的警卫员正牵着条大黑狗从外边进来。这狗吴三省见过几回,是吴老狗的几个“心头肉”之一,平时总跟他们哥儿几个一块儿玩,外号叫“少爷”,鼻子特别灵。想在它鼻子下蒙事,根本不可能。

黑狗被牵来以后就往吴老狗身边一坐等着他发号施令,吴老狗看了一眼吴三省又看了一眼解连环,约莫是猜出来了,不过迫于自家哨兵老婆的威压,还是对着“少爷”吹了个短哨。

黑狗一听哨音,就站起身来,闲庭信步溜达到吴三省边上,才转悠了半圈,就用狗鼻子凑到他外衣兜上,抬头吠了一声。吴老狗在边上狠狠翻了个白眼,嗤道:“兔崽子,平时猴儿精,这会儿不见你能耐,还不快掏出来!”

吴三省满脑袋的问号,把“少爷”那大脑袋往边上一推,掏了一把口袋,脸瞬间就绿了:手里摸着的可不就是手指头大小的一块点心。他这件外衫一直敞怀穿着,宽宽大大的,主要是图舒服。这兜儿里要是被塞了东西,他根本感觉不出来。

妈的,肯定是解连环塞的!吴三省用眼斜了一把解家的少爷,心说我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我也得拉个垫背的,就指解连环:“环子跟我一块儿去的,他那也有!”

黑狗又绕到解连环边上,可这回它转悠了半天也没个反应,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趴回吴老狗边上。


当天吴三省的午饭就被免了,在祠堂里罚跪,罚到认错才给晚饭吃。解九爷和吴二白下完棋才知道有这么一出闹剧,解九爷清楚堂妹的脾气,劝了吴夫人两句,见没什么办法也就不搀和了,小孩子家闹着玩,无伤大雅的事情。吴二白倒是早知道自家三弟这尿性,只撂了句“偷鸡不成蚀把米”,扭头就走了。

吴三省跪在垫子上,心里这个气啊。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被塞了点心这点不提,怪他不够警惕,可解连环那衣服上怎么可能连点儿味儿都没沾上?他可是看着他把吃的塞进去的。

等天开始擦黑,吴三省饿得双眼发昏,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本想会不会是吴夫人心软了派人来叫他,一扭头就看解连环端着个碗进来。把手里的灯笼一放,就对他笑了一下:“三哥,饿了吧。吃点东西?”

吴三省看他假模假式地,登时就火了:“你这小子太不地道!我好心怕你饿肚子,你居然往我口袋里塞,还告我黑状!”

“三哥说哪里的话,我是怕三哥饿着,看你当时没拿,才偷偷塞给你半个。”解连环朝他无辜地笑了一下,又眨巴了两下眼睛,“不过三哥不也没告诉过我,那些点心是祠堂用的,不能拿嘛?”

“……你也拿了!我眼看着你揣兜里的,‘少爷’不可能闻不出来。你是不是使什么坏了?!”

“我哪儿使坏,我不过是借了三哥件衣服。”解连环看着他,“我那件闲逛的时候给蹭脏了,正好你那件就挂在后院里晾着,就换上了,刚已经给你还回去了。”

“……你这小子,他娘的心眼儿也太坏了!”吴三省一惊,两眼瞪着他,骂的毫无心理负担。

“心眼儿坏说不上,”解连环忽然笑了一声,这回倒真不是他以往那副扮乖的笑容,眉眼里居然真有些吴三省自己的影子,看得吴三省一愣,“三哥要是不捉弄我,我这些小动作都碍不着你。可你偏跟我过不去,我也不能任你摆弄。解家人做事,前走三后走四,习惯了。”

“我那不是……逗你嘛?!”吴三省怒道。

解连环笑了笑,把饭碗放到一边,起身走出祠堂。

“那三哥大人有大量,就当我这也是逗三哥呗。”


吴三省愣愣看着解连环消失在门口拐角,冷风从祠堂门外灌进来,他扭过头端起边上的碗,心说千错万错,吃饭没错,他娘的老子不跟你这黄毛小子一般见识。可他这人多记仇啊,刚抬筷子就觉着解连环那一脸的揶揄在脑子里乱晃,越吃越觉得不是滋味。他一边吹着冷风,一边嚼着饭,幻想着最里面嚼着的是解连环身上的骨头。心里还时不时念叨两句:解连环,你这小子,明天看我怎么收拾你!


然而解连环没等着给他收拾。

据狗五爷的警卫员说,第二天一早,解九爷收到了来自北京塔方面一通电报,看过之后面色凝重一语不发,解连环便一早跟着父亲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回北京塔去了。而那时候吴三省还因为罚跪在屋里睡着懒觉,等他醒了,人早没影儿了。


那之后,世事变迁,发生了很多事情。吴三省在第二年觉醒成了哨兵,一进军校,吴家老三有了正事儿可忙,就再也没心思把精力花在戏弄别人身上。而解连环也再没在逢年过节时来过浙江塔。

那个关于“偷吃”的恶作剧,成了他给吴三省留下的第一次,也是少年时代的唯一一次印象。


2.

二十五岁那年,对吴三省来说是非常特殊的一年。

 

要说为什么特殊,主要还是因为这一年有三件喜事。

第一是他年初荣升了中校,一跃成为他们老吴家这一代年轻人里军衔最高的人,放眼整个浙江塔,能到中校这个级别的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就数他最年轻。

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往日孩子堆儿里头称王称霸的混小子这下算是出息了,就连吴老狗在他这个年纪也不过是个少校,不得不让人感叹,正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

当然了,他爹是向导,他是哨兵,评级升军衔的规矩不大一样,可也没人能否认吴三省这几年蹭蹭往上窜的好势头。

可吴三省的野心远远不止当个中校这么简单,吴家老三瞄着的是浙江塔最上面的那个位子。

即使吴老狗从来没明说过,但在吴三省眼里,浙江塔就是他们吴家的。眼看着他们家老爷子退役的日子也快到了,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只要吴老狗一功成身退,他就直接接手浙江塔首席的位置。

可惜他爹并不支持他去争这个首席。老实说,吴三省从小到大所有的决定,吴老狗都没支持过。他总觉得他爹心里面有事儿瞒着所有人,可到头来也没有什么根据。

吴老狗没有子承父业的意思,吴三省也不强求。他这种人,心里头最清楚,求别人得来的,终归是别人的。自己想要的,得是靠自己的能耐拿到手的,心里才踏实。

 

至于第二个喜事,其实不仅算是他的一桩喜事,也算是他们老吴家的一桩喜事——他大嫂十月怀胎,终于把肚子里那个小祖宗给生下来了。

他大哥大嫂都是普通人,但因为家庭成分特殊,生孩子却是在军区医院里生的,加上吴老狗托了关系,住院待遇那叫一个好。生产当天,吴三省本来有个稽查任务,临时推给了别人,他二哥也没去媒介办公室。一大家子就坐在产房外头干等,除了吴一穷,清一色的浙江塔制服。来往路过的都被这阵势吓着了,忍不住悄悄扒头看一眼这是谁家的家属在这儿生孩子,搞得这医院走廊里跟攻城军队休整的据点似的,气氛十分紧张。

结果没成想一等就是几个小时,里头折腾个没完,外头的人也搞不清楚状况,心都提着。吴三省看着吴一穷在门口来回踱步,心里烦躁得很,信息素下意识地就往外溜,呛得一部分敏感的医生护士直躲着他走,最后直接被吴二白以影响人家工作为由轰了出去。

吴三省心说也罢要不还是先回塔里一趟,上午那任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队伍里头虽然有几个他信得过的兵跟着,可就怕出点意外。他前脚刚想走,忽然就听病房里一阵骚动,紧接着就传出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这孩子可算是生下来了。吴老狗抱着新得来的大孙子,百感交集,泪眼模糊。老爷子给吴家长孙取名“吴邪”,想来是希望他今后能单纯快乐,不争名逐利,不搬弄心机,不徒增烦恼。

吴三省躲在吴二白后头,看着吴邪被裹在一大包毛巾里,小脸通红,睡得没心没肺,翘了翘嘴角:“大侄子,以后就跟着三叔混,三叔罩你。”

吴二白听完白了他一眼,对吴邪道:“小邪啊,这人你可得认清楚,以后能离他多远就离他多远。”

 

吴邪的出生给吴家增添了不少喜气,吴三省白天在外面耀武扬威,一回家却总要去吴邪屋里转一圈。家里大人都忙,就叫吴老狗那些军犬当看护,从来没出过岔子。这小子活泼的很,对吴三省尤其热情,一见他就咿呀咿呀地叫,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吴三省看着吴邪满床乱滚,偶尔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心说不知道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儿,想完就觉得可笑,自己明明连个对象还都没有呢。

他还年轻,对找对象就那么回事儿,再加上一层哨兵的身份,要想找个能看对眼的就难上加难。他数据早在塔的系统里排着了,吴三省对自己的另一半没有什么具体的设想,就是一定得能说得到一块儿去,最好能在一起工作,一起出任务。

 

他这白日梦做了卯两个多月,没想到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迎来了这一年的第三件喜事。

 

按照惯例,每年九、十月份都是各军区各塔区派代表到总军区交流开会的日子。吴三省还是个兵蛋子的时候最喜欢这日子,因为团部里的大头儿这段时间基本都不在,纪律较为松懈,没人管得了他们。

可今年不同于以往,他由于在年中大练兵里表现出色,被提溜出来进了上京交流的队伍里。吴三省本来没什么兴趣,却也没拒绝,他既然想好了要接浙江塔的担子,有些事情,像疏通人脉、混脸熟就得早做打算。

 

开会本身其实很无聊,原本就是那么几件事情,非要扯出长篇大论来。吴三省故意借口闹肚子,晚来了半个小时。他在门口领了会议纪要,可一进礼堂就懵逼了。

从后门看,就见前面乌央乌央的,都是脑袋,也不知道浙江塔那几个坐在哪儿了。台上正讲得热火朝天,他现在偷偷溜到前面去找人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吴三省砸了下嘴巴,把五感调了调,就捡了最后一排坐下。刚坐下没一分钟,就听门口噼噼啪啪一阵脚步声,片刻后,从门外偷偷闪进来两个女向导。

这两个人估计也是来晚了,其中长发的那个往前面看了一眼,拉了一下旁边短发的姑娘:“前面那么多人,咱俩就别往前挤了,就坐这儿吧。”

“都怪那姓李的,罗里吧嗦,我还特意起了个大早!”短发的那个原本还在顺气,见状跺了跺脚。

“你不说我还奇怪呢,平时开会不见咱霍大小姐这么积极,今天这是怎么了?”

“哎呀,我不就是想看看吉林塔的哨兵嘛……他们塔的人从来不参加明天的活动,要看也只能今天看一眼。”

长发那个挑眉:“吉林塔?你看上吉林塔的哨兵了?”

“现在还没有……重在寻找目标嘛!”

“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还从没听说过吉林塔收外塔向导的。而且我还听说吉林塔的管理很严,你平时出个早操都这么费劲,还真未必受得了那儿。”

“我就是想想,你能不能别打击我……”

 

吴三省杵着腮帮子,一边转笔一边皱眉。隔壁俩人的对话声窸窸窣窣地传进他耳朵里,他控制五感的能力还没那么收放自如,这说话声絮得他脑仁疼。要放在平时,他恐怕早火了,可惜旁边是俩女人又是向导,他历来不打女人不欺负向导。再说四九城根下头的塔区,随便撞一个都有可能是高层家属,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一时风平浪静吧。

他在这边自我催眠半天,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已经快麻木了,忽然觉得有人拍他肩膀。他扭过头来,就发现那长发的女向导正看着他,旁边短发的那个怯生生的,远远地在后面扒头。

“不好意思打扰了,”那女向导对他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向导长得白净清纯,淡淡的信息素扑在吴三省鼻尖上,搞得他一愣。

女向导也不在意,朝他笑了笑:“你信息素还挺霸道的,你自己可能没注意。”

她一说,吴三省脸上就挂不住了。向导跟前乱放信息素不是他的风格,可哨兵一心情烦躁,往外放信息素几乎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平时在浙江塔招摇惯了,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

 

女向导看他满脸通红,又笑:“看你眼生,不知道是哪个塔的?”

“浙江塔。”吴三省下意识就秃噜了出来。

“浙江塔?看你倒不像南方人。”女向导说道,她后面那短头发的偷偷笑了一声,“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似乎不太舒服。我看也没向导跟着你,要不要帮你调一下五感?”

吴三省多少有点自尊心发作,一挑眉:“你们这儿的向导都兴私下里帮陌生哨兵调五感吗?”

那女向导歪头,不怒反道:“这话对也不对,我们这儿只兴向导给自己看着顺眼的哨兵调五感。”

吴三省一听笑了:“哦,那看来我挺合姑娘眼缘?”

女向导上下打量他一遍,一翘嘴角:“到底调不调?”

天上掉馅饼,不接才傻逼。吴三省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理点了点头。那向导也不墨迹,这女人看着性子落落大方,调整五感的手法却很柔和,他们俩虽然不是连接关系,却完全没刺激到他。适应了塔里后勤那些向导机械式地调整方法,这招确实对吴三省十分受用,以至于人家都调完了他还没发现。

“行了,五感给你调完了,你也别拿信息素吓唬我们俩了,一会儿再把督导招来。”

“这就完了?”吴三省一愣,下意识道,“不追加点内容?”

女向导看他傻愣愣的样子:“你这哨兵真有意思。你还想怎么着?我给你调五感,可还没找你要报酬呢。”

“姑娘一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吴三省用笔点了点太阳穴,“不是因为我合姑娘眼缘吗?”

“我可没说过这话。” 女哨兵转了转眼睛,抬手拿起自己边上的笔记本,扯下一张纸来推给吴三省。

“……这是干嘛?写欠条?”

那女向导颇无奈地笑了一下:“你电话写上。”

吴三省笑道:“怎么?这还需要复诊?”

女向导卟哧一笑:“想得倒美。电话留给我,等我想好了你这报酬怎么付,给你去电话。”

 

吴三省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向导,还是个颜正条顺的女向导。这下倒是省得他腆着脸管人要联系方式了。抬手把纸抓过来,龙飞凤舞地留下自己宿舍的电话,写完想了想又把中队休息室的电话给加上,推还给女向导。

女向导把纸叠了叠,加进笔记本里,朝他笑了笑:“还没问你名字?”

“浙江塔,吴三省。”

女向导一愣:“吴?可是杭州吴家?”

吴三省不喜欢别人把他扣在他老爹的名声下,只答了个是。

女向导似乎看出他这心思,也不继续问了,只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初次见面。北京塔,陈文锦。”

 

打那开始,吴三省就和陈文锦建立了联系。两人一北一南,各自任务时间又不同,很少能打电话,更多时候是写信。那段时间吴三省整个人都变了不少,要说哪儿变了,就是仿佛脑子里凭空又多出来一个人格。训练的时候把人骂得狗血临头,晚上给陈文锦写信的时候又是满脸诡异的笑容。

这事儿后来传到吴二白耳朵里,吴家老二推了下眼镜,继续整理浙江塔这一期的哨向档案,心说恋爱中的人智商都会下降果真不是传言,吴三省这种混不吝都免疫不了,简直可怕。

 

这两人不紧不慢,交往了将近两年,有时借着出差的机会见上一面,感觉相当投缘,精神向导在一起也合得来,渐渐就有了想申请结合的心思。

结合就不是谈恋爱那么简单了,跟结婚一样是大事,而且是关系到两个塔的大事。吴三省的想法很简单,既然都是早晚的事情,就把他和文锦的事跟吴老狗和吴夫人说了。吴老狗转天就托人调了陈文锦的档案,发现这姑娘身世清白单纯,成绩突出,性格不错,和吴三省一样都是A级,长相也招人喜欢,和自家老三站在一块儿倒有点委屈了人家姑娘的意思。

两个老人都挺满意,合计了一下,就以浙江塔的名义向北京塔方面提出了结合申请和抽调向导的申请,北京塔那边审核材料,做了波长测试,很快就给了回复,同意吴三省五月中旬到北京塔来,和陈文锦完成初期精神结合。至于向导抽调和正式结合,还得等上一段时间。陈文锦也是这个意思,她下半年有一次升军衔的考核,考完再去浙江塔也不迟。

 

5月,吴三省再次走进北京塔的大门。他昨天刚完成竞争浙江塔首席的三轮格斗测试,打小他在军区大院就是数一数二的刺儿头,打架这种技能几乎是与生俱来。在整个格斗测试中几乎未尝败绩,唯一的代价就是来的时候在火车上补了一晚上的觉。吴老狗曾经点评过他身手,说他出手确实狠厉,可刚勇有余,韧劲不足,小心刚过易折。这些话,吴三省听了一耳朵,但都没往心里去。

不出意外,下个月他的首席申请就能通过浙江塔高层的审查,递交到北京塔,运气好的话,年底前就能走马上任,全面接管浙江塔的防务。到时候大权在握,向导在怀,绝对是双喜临门。

他坐在北京塔媒介室门口等文锦,想着自己的大好前途,正心花怒放,忽然听见窗外隐约有争执声。他走到窗边儿,远远就看楼下过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陈文锦,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脸上十分无奈,豹猫趴在女向导肩上,正朝空中一只盘旋的黑鸟嘶吼。追在后面的是个男人,一路喊着她名字,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找她,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吴三省透过窗户看得不怎么真切,只看那男人从后面拉扯了文锦一下,陈文锦扭过头有点不耐烦,男人赶紧合十双手跟她说了什么。等吴三省调高了听觉,只勉强听见“拜托你了,这事情我也是刚知道”这么一句,文锦叉着腰看了他半天,最后点了点头“行吧,下不为例,东西给我”。

男人赶紧把一个文件夹递给她,文锦又和他说了句什么,就走了。

 

吴三省双手插着口袋,晃晃悠悠地回到座位上坐着,一会儿就看文锦从楼梯上来。女向导见他摆了摆手:“等了有一会儿了吧。”

吴三省笑着把她拉过来亲了一口:“没事儿,人都是我的了,还怕多等会儿么。”

陈文锦脸噗嗤笑了一声,在他腰眼儿上掐了一把,把人支开:“滚蛋,看你这不正经样。”

“正经不正经的,还不是你自己挑的哨兵?”吴三省晃头,目光落在向导胳膊下夹着的文件夹,“这是啥?”

文锦看这文件夹哦了一声:“我们八月份那次考试,模拟外勤。这人是上头刚提拔上来的监考员,是个新人,不懂规矩,任命书一直没交我们主任呢。他过两天还有任务,叫我帮他递上去。”

“就这还监考员?”吴三省笑了一声,“够不靠谱的。”

“没办法,最近塔里调动很大,上来的都是新人。”文锦说道,忽然凑到吴三省耳边道,“而且大约都是‘关系户’。”

吴三省听完皱眉:“有必要吗?芝麻大点儿的官。”

“芝麻大点儿的官,也是官呐。”文锦道,“不过这监考员我之前见过几次,人还是不错的,就是有点势利。据我们分队的人说他家还是有点背景的,也总不见他出外勤。”

有些背景?吴三省心里一动,朝文件夹扬了一下头。

文锦跟他在一块儿呆久了,吴三省眼睛一转她都知道他打得什么鬼主意,把文件夹往身后一藏,跟他开玩笑:“我发现你怎么最近什么都好奇啊?这是我们塔的机密,哪儿能随便给你看。”

“啧,咱俩都到这份儿上了,还分什么你我。”

“别打岔,咱俩可还没结合呢。”

“我没打岔。我看咱陈文锦同志平时铁面如山,今天怎么这么容易心软。”吴三省笑了笑,“别是看上人家了吧?”

陈文锦听罢笑了一声:“敢情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刚才我俩说话你看见了是吧?”

“哪儿啊,猜的。”

陈文锦也不追究:“别瞎猜了,这人跟我一样是向导,我跟他可不合适。”

“哦,那他要是个哨兵,你看我俩谁好?”

陈文锦心知他开玩笑,看了他一眼,表情忽然顿了一下。

“怎么了,你不会真要变卦吧?”

“什么啊……我是刚发现,你们俩有的地方愣一看还真差不多,可是仔细看吧,又觉得不太像。”

吴三省刚觉得这话有几分耳熟,就听陈文锦笑了笑:“不过你比他强,行了吧?”

“那再说说哪儿强呗?”

“吴三省,夸你你还来劲儿了是吧?”

两人说笑着一路进了媒介室,吴三省也把这监考员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很多年后,每次想到这里,吴三省总在想,如果他当时真的看了那个文件夹,对于马上要发生的那些事情,会不会有所警惕。可惜时间无法倒流,有些事情终归不过是想想罢了。

 

八月的杭州燥热,蝉声不断,虽然塔里的窗户都做过特殊隔音处理,可此时吴三省坐在桌子前面,还是觉得窗外的声音像水一样漫进屋里。

按照规矩,考核期间考生需要断掉和外界的一切联络,直到考试结束,所以吴三省和陈文锦约好了考核结束后再通电话。可眼见着陈文锦他们已经出发了将近一周了,也不知道到底考没考完,居然一点儿信儿都没有。正常军衔考核算上笔试才不过三天,文锦他们笔试早就考完了,实践测试不可能搞上一个星期,又不是野外拉练。

他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满屋子乱转,越转心里越燥,恨不能立马去北京塔看个究竟。狼青在他旁边趴着,尾巴刷刷拍在地上,显然也有点焦虑。等他转到第十八圈,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这一下把他吓了一哆嗦,随口喊了一声进,就坐进沙发里。

开门的不是别人,居然是吴家老二。

吴二白一进门就拿眼扫了他一遍。吴三省这二哥给他留下过极深的童年心理阴影,他被看得浑身不舒坦:“老二?……你怎么想起来找我来了?”

“别叫我老二,叫二哥。”吴二白道,“不是我找你,报务室有你电话。”

吴三省一听,精神了,立马从沙发上窜了起来,狼青紧跟在他后头,一人一狗绕过吴二白挤出门,一溜烟就往报务室狂奔过去。他当时满脑子都是文锦给他来电话了,却偏偏没想到“文锦给他来电话为什么不打到他办公室,反而打到报务室”这一层上。

 

报务室的小接线员,眼看着他们塔刚刚走马上任的首席风一样冲进来,接起电话只喂了一声,也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只见吴三省整个人忽然就像被丢进了冰桶里,脸上的血色瞬间就褪光了,甚至有些站不稳。

来电找他的是北京塔调度部,可能是因为陈文锦在北京形单影只,父母早不在人世,关系最近的只有同队的霍玲以及刚刚和她完成精神结合的吴三省,所以只好联络了吴三省。

吴家老三站在那儿,满脑子都是“意外事故”“伤亡很大”“全体殉职”之类的词眼,等他反应过来对面已经安静了很久,似乎在等他回音。

吴三省抖着手抓着话筒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对面静了一会儿,默默道:“吴上校,很遗憾地通知您,陈文锦少校所在的中队在考核任务中,因遭遇意外事故集体殉职。具体情况,调查组还在调查之中,详细经过我们会尽快给您和浙江塔方面一份书面报告。也希望您能尽快到北京塔来,安排一下陈文锦少校的后事。”

“另外,由于我们现在无法判断精神连接对您脑部触梢的影响,而您现在已经就任浙江塔首席,首席精神稳定非同小可。希望您来北京塔的时候协助我们完成精神连接可能性伤害鉴定的检查任务。”

“你们怎么确定他们……”吴三省死死盯着报务室角落里的档案柜,哽了半天也没把那个词说出来。

对面叹了口气:“陈文锦少校及其队员的遗体,我们已经找到了,正在运送回北京塔的路上。”

 

之后的几天,吴三省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他不敢去想文锦的事情,因为一想,脑海里那根断掉的精神连接就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他他的向导已经死了。吴家人都很担心他的状态,哨兵失去向导很可能要面临极其严重的精神伤害,但好在吴三省和陈文锦只有浅层精神结合,否则以吴家老三的脾气,此时恐怕只能被关进隔离室里,在狂化反应中等待神游和死亡。

他这一萎靡就萎靡了将近半个多月,最后还是吴二白跟着他去了一趟北京塔。陈文锦的遗体早就火化了,到他们手里的只有一个盖着旗子的白色瓷罐。吴二白怕他受刺激,用布把瓷罐仔细包了包,兄弟二人没有任何停留就坐当天的火车回了杭州。

 

从那开始,吴三省整个人就变了。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甚至比以前更狠。也许对于不同的哨兵或者向导,失去自己的伴侣可能会有不同的反应。但对于吴三省来说,崩溃和从此一蹶不振不属于他的风格,而取代这些负面情绪在他脑子里堆积起来的,是挥之不去的怀疑和愤怒。这两种感情在白天工作的时候还不那么明显,可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准要找上门来。

 

这种愤怒,在他拿到北京塔方面的事故报告后,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他把那寥寥两页纸往桌子上一拍:“全是他妈糊弄人的屁话,老子一个字都不信!一整队受过训的A级哨兵向导,仿真器械有问题这种事情,当时愣是一个人都没发现?骗鬼鬼都不信!”

吴二白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也皱着眉。

吴三省这话说得不假,北京塔这报告打来的时候他已经先过了一遍眼。考核用的道具都是需要事先经过一个监考和三个副手的检查的,出错的几率非常低。另外这篇报告似乎刻意把整件事情说得含糊其辞,逻辑不通。除了还有隐情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你打算怎么办?”他道。他是太了解他这三弟了,这事故发生得模棱两可,伴侣死得不明不白,放在一般哨兵身上都接受不了,更何况吴三省这么个刺儿头。

狼青从吴三省脚边坐起来,满目的凶光,哨兵冷笑一声:“这事儿不简单,上面这么说,明摆着是往下压事儿,我估计背后被牵连到的人背景很复杂。我倒想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能耐。死了这么多人,他们不可能捂得一点水花都溅不出来!”

吴二白揉了揉太阳穴:“你要查这事儿我不管,但别给浙江塔惹一身骚。老爷子现在上岁数了,可经不起你搬弄。有些事情你自己拿捏清楚,别意气用事。”

“这事儿不用你说,我自己心里有数。”吴三省看了一眼边儿上的警卫员,“潘子,叫你查的东西到手了吗?”

叫潘子的哨兵在旁边等待已久,立刻把一个信封递到他手里:“三爷,您要的都在这儿呢。”

 

吴三省把信封拆开。陈文锦他们出事后不久,他就已经在暗中展开了调查。几经周折,他通过一个熟人的渠道,得知当天参与考试的,无论是参加考试的人还是几个副手几乎无一例外,全部死亡,只有那个监考员居然只是受伤入院。明明还有人幸存,却偏偏要说成是全体殉职,说明上面不希望有人接触到这个幸存者,通过这个人了解到当时现场的真实情况。

吴三省有种感觉,这个被“藏起来”的人无论和这次“事故”有无关系,都一定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

他把信封里的纸抽出来,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个人目前正在北京塔的哪个军区医院接受住院治疗,住在哪间特护病房。

 

吴三省把纸一阖。他决定去会会这个人。


3.

军区医院跟普通医院不一样,都是由哨兵执勤负责安保工作的,北京塔的军区医院守卫更甚。那监考员的病房在三楼西南面的角儿里,方位是很僻静,但不排除安排了重兵把守的可能性。

 

吴三省非常谨慎,只带了潘子一个副手。他想得很明白,这件事儿成功与否不是人数能决定的,毕竟是人家的地头,他带再多人也是白搭,还有可能会落下口实。另外,他很怀疑这个所谓的“幸存者”究竟是不是个套儿,但思来想去他们老吴家和北京塔素来毫无瓜葛,老爷子人缘也不错,总军区没理由闲得没事这么折腾他。

他们事先打了个报告,走正常程序进北京塔,名义上是来取陈文锦的遗物,实际上则在二号区住院部的楼下猫了整整两天。他和潘子轮流盯梢,主要为了摸清楚病房周围的兵力布置和换班的时间。

两天下来,吴三省就对这一带所有执勤的哨兵布置有了个大略的概念。让他没想到的是,那监考员病房周围只有两个固定的哨兵执勤,大约两三天一轮换。

这几天负责执勤的一看就是俩新兵蛋子,特会图省事儿,有时候一个人悄悄休息,叫另外一个帮自己盯班。两个人一起值的整天班,结果愣叫他们给调成了个一人半天的倒班。

吴三省当然乐得高兴。上头找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兵看着,说明对隐瞒伤亡结果非常有信心,他们越有信心,越容易放松警惕,得手的可能性就越高。

 

他跟潘子第二天晚上分开行动,潘子负责给他警戒接应,他自己从边上的雨水管道借力,徒手爬上去。住院部的大楼西南角这侧有一排树,虽然枝子细嫩,没办法落脚,但好在树叶还算茂盛,可以给他打点掩护。

三层楼的高度,对当时体能正处于巅峰状态的吴三省基本就是小菜一碟。没一会儿他手就抓住了三楼病房的窗台,他贴着外墙站在一脚宽的墙垛子上,跟小偷似的侧耳听了半天,确定病房里只有监测仪器的声音,才上手去开窗户。此时天气还热,窗户没有锁死,还真一推就开了。

吴三省像猫一样,轻手轻脚偷溜进屋。

病房里漆黑一片,但他的哨兵视觉能清晰捕捉到病床上躺着个人。他看了看周围,屋里还有不少其他类型的仪器,但都处于关闭状态,看来这家伙之前确实伤得不轻,这些机器明摆着都是之前用来做急救和生命体征监测的。

病房里弥散着一种淡淡的信息素味,因为被消毒水干扰了,无法具体分清是什么味道。

 

吴三省悄悄往病床边靠近,可没蹭几步,就见床上那人突然动了一下,似乎是察觉到屋里进了人。吴三省心头一颤,他记得陈文锦说过,这个监考员是个向导,没记错的话还是个A级。这个级别上的向导都极其敏感,吴三省真怕他忽然坐起来,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到时候他真是想跑也来不及。

当机立断,哨兵在他翻身的时候瞬间就扑了上去。他速度非常之快,那人在黑暗之中来不及反应,回过神来时就已经被仰躺着按在病床上了。

吴三省一手扯着他头发,一手手肘抵着他喉咙,低声唬道:“不许出声。”

那人还真没叫,可也没老实呆着,他抬腿就给了吴三省肚子上一膝盖。好在这向导力量有限,吴三省咬着牙硬挨了一下,躬身给手臂上又加了力道,低嗤:“妈的,给老子老实点!”

那人被他压得窒息,下意识呜咽了一声,没再用力反抗,但那双眼睛却是透过黑暗死死地盯在他身上。

 

吴三省看着这双眼睛,汗毛都竖起来了。今天夜里没有月光,屋里黑漆马虎,这向导根本不可能看不清他的长相。可他偏偏就觉得这双眼睛直勾勾地,像两把锥子戳在他脸上。

吴三省忽然觉得这眼睛有点眼熟,不是这双眼睛本身,而是它里面含着的意味。他在自己可能认识的人里筛选了一圈,可没有一个能对得上号的。哨兵迟疑了一下,突然气息一敛,抬手把这向导的头发缕起来拢向后面,立刻就搞懂了这种熟悉感是来自何处。

他清楚地记得吴夫人“点评”过:“这俩孩子啊,粗看哪儿都像,可细看又哪儿都不像,尤其是眼睛。”

他这双眼睛里的顽劣狠戾,倒映在另一个人眼中,调子却是一转,变成了温文尔雅。

 

“解连环?”吴三省眯了一下眼睛,有点不敢相信,“……你他娘的怎么会在这?”

 

他手底下的向导依旧是一脸的冷淡,似乎对他刚才那句话毫无感觉,抽着气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但我希望你搞清楚,现在门外就有两个总军区纪委部下属的哨兵正在执勤。你在没有任何准入文件的情况下进入北京塔住院部,挟持向导,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我劝你现在赶紧离开,我可以当做你没有来过这里。”

吴三省听罢冷笑一声,不用猜了,这话他妈的只有解连环这兔崽子才能说得出口。

 

“姓解的,你别跟我在这扯这些没用的!”吴三省堵了他一句,他对解连环这人的印象本来就不好,在他的意识中这小子绝不是个会老老实实任人摆布的人,只凭这一点,他们两个就没有任何合作的可能,“我就想知道你怎么在这儿?你就是文锦他们中队考核的监考官?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文锦他们怎么可能全体殉职?还有为什么只有你还活着?!”

“我看你是只想知道最后一个问题吧?” 解连环被他制着,声音沙哑却很冷静,“我不知道你和陈文锦少校是什么关系,你要是对这次事故最终调查结果有异议,可以跟总军区提起上诉。但从我这儿,你得不到任何回答。再说了——”

他忽然停顿了顿,然后茫然看向吴三省:“我又不是陈文锦所在中队的负责人,她和她那些队员的生死,和我有一毛钱关系?”

吴三省愣了一下,下一秒曾经失去向导的怒火突然猝不及防地窜了出来,如同一个已经装满了水的袋子被人猛地豁开一个大洞。他顶住解连环脖子的手用力一抬,向导整个人被他撞在床头上,匡铛一声。几乎是同时,从墙上的影子之中嗖地就窜出一个东西——一只巨大的渡鸦展开翅膀,贴着天花板盘旋在他头顶,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

 

这声音极其刺耳,那鸟不是一般的鸟类,恐怕是个精神向导,叫声震得吴三省一阵眩晕。哨兵捂住耳朵,但好歹没忘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原则,几乎像兔子一样从病床上翻下来,就往窗户边上跑。门外已经骚动起来,正在敲门。他脑子里一边骂着解连环,一边二话不说就从窗子翻了出去。

潘子早在附近接应他,吴三省下来的时候把他吓了一跳。他上去就看吴三省一只手正捂着耳朵,脸色白得吓人,以为他被伏击了,赶紧去扶他:“三爷?这……这怎么回事?”

“别问了,先撤!”

 

在回招待所的路上,吴三省就在思考着撤离北京塔。可转眼一想,当时解连环未必知道他是谁,他们这节骨眼儿上着急跑路,反而显得更可疑。不过那孙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主,他临走那一下子要是真把他惹毛了,只要招出陈文锦来,他就跑不了。

他想了半天,最后一咬牙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探探风再说。没想到之后的两天都风平浪静,既没有人来找他们,也没听说住院部那边有人夜闯病房的事情。他这颗石头落在水里面,竟然一点波纹都没砸出来。

吴三省临回浙江塔前留了个心眼,叫他在北京塔的熟人帮忙调查解连环。自打解九爷去世以后,吴家和解家这两家就很少再来往,解连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也没听家里人提过,有点无从下手。

 

结果万万没想到,他们回去还不满一个月,北京这边就又出了档子变故。

 

“跑了?!”吴三省拿着话筒,声音拔得老高,“什么叫跑了?他一个向导怎么越的狱?”

电话那边有点无奈:“哎呀三爷,真真儿的,我还能骗您嘛?我这也是费了老大劲跟人打听出来的,您打听的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别回来我问多了再殃及池鱼啊。”

“滚蛋,巴掌大点的书没读过,别跟我在这掉书袋。”吴三省皱着眉头。了不得啊,解连环这小子,几年不见,能耐见长,他一直以为这小子规矩惯了,跟猫一样只会走直线,出格的事儿干不出来,现在看来自己是低估他了,“跟我说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对面给他详细的说了说,说是详细的情况,实际上基本也都是道听途说的。北京塔这种地方人多眼杂,皇城根下头,谁的嘴皮子都不是摆设,不大点儿小事儿,添油加醋也能给你唱台戏出来。吴三省听了半天,把明显着是胡诌出来的那部分滤掉,最后得出的信息也十分简单。

 

解连环其人,在北京塔是个风云人物,只不过 “风云人物”这几个字是要加引号的。解家是北京塔建立之初,规模较大的几家哨向世家之一,据说是举家从湖南塔迁过来的,和另一家——霍家一样。不过也许是和北京塔风水不合,解家到了北京塔后家族规模开始迅速缩水,家里的哨兵接连在任务中出事,到最后这一家子愣是找不出来一个顶用的哨兵,只留下一大家子向导。向导这种人,职业生涯限制颇多,除了从事媒介工作,注定没法靠自己的能耐进入高层。

等到了解连环这一辈儿,已经没有成年哨兵了,只有几个半大的孩子,不是刚觉醒位份低,就是还没觉醒,前途莫测。

兴许是被逼急了,解连环就打起了歪主意。他这人表面上克制,实际上心气儿很高,之前是被解九爷管久了,发泄不出来。解九爷过世之后,解连环成了解家直系族长,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就有了重新发展解家在北京塔关系的意图。为此,他这些年没少花时间跟人打点关系。据说他虽然是个向导,但因为能力比较强,信息素用得好,少有哨兵被解连环求着办事不答应的。传来传去的,总之就是有很多让人浮想联翩的勾当。

还有一种比较邪门的说法,就说当今北京塔对于解连环来说只有两种哨兵,一种是觉得他爬得太快恨他不死的,还有一种是对他言听计从多半也是被他睡过的。

可他这“官儿迷”当得好好的,居然想起连夜偷跑,那一定是出了大事。许是帮上面办事不利,上面追究下来要他小命云云。反正就是不跑不行了。

 

吴三省听了半天,末了插了一句:“那说了半天,有缉拿方向了么?”

“唉,听说是有几个意向,解连环这小子挺油的,也不知道打哪儿搞的密匙,居然把脚环给卸了,没法实时追踪。上面只能拿他之前出过差的地点当参考,他对这些地方熟,知道哪儿好躲藏。不过目前最大的猜测还是他跑回长沙老家了,解九爷当年在湖南塔势力也算不小,兴许给他儿子留着什么宝贝呢?回头他把钱搞够了,再一疏通关系,说不定就能直接逃出国了。”

吴三省皱着眉头,向导要想出国谈何容易,最后道:“……行吧,把他目前可能去的几个地点给我发份传真过来。”

 

解连环在北京塔的位置果然非比寻常,针对他的缉拿还是秘密任务,甚至没发通缉。吴三省拿了支笔,对照着北京塔方面传过来的传真,在地图上把可能的地点挨个圈了出来。他必须去找解连环,这小子是他现在唯一能接近真相的契机,原本他被关在北京塔里,要接近他还有点麻烦,但这回他一跑路,反而给吴三省制造了接触他的机会。而他必须好好利用这次机会,把文锦那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要说解家这二世祖确实厉害,作为一个向导能有这种频繁地外出任务的机会,实属少见。吴三省冷哼一声,想起电话里说的那些关于解连环的旖旎猜测,不由得心生鄙夷。北到山东,南到福建,这小子去过不少规模较大的分塔办事,这些省市人口密度都不小,要藏一个人确实绰绰有余。向导这种职业,厉害起来很会打游击战,暗示能力高超的向导混在人堆儿里即使和哨兵擦肩而过都不会被发现。

 

吴三省在长沙点了点,这里确实是所有地点中最可疑的,也是对解连环来说拥有最得天独厚条件的的地方,但问题在于,他会这么傻吗?

不会,因为太明显了。解连环这个人也许在别人眼里是个靠抱大腿上位的二世祖势利眼,但在吴三省看来,他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哨兵闭上眼睛,就觉得当年那个还是小孩儿模样的解连环仿佛就蹲在他旁边,笑着看他道:“解家人做事,前走三后走四,习惯了。”

吴三省心头一凛,猛地把眼睁开,又看了一眼地图,笔锋在众多地点上逡巡了一圈,最终一转,圈出了一个传真中没有提过的地点。

 

——北纬16.8°,东经112.3°。

海南,永兴岛5号哨所。

 

他会画出这个点完全依靠直觉。

文锦他们进行升军衔考核的地方,就是永兴岛,他之前听文锦提过。这个地方的方位没得说,确实很难追踪。吴三省不能肯定解连环一定会到那去,不过对他来说那里终归都是要去一趟的,就算人没找到,也可以在岛上转一转,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确定地点后,吴三省就开始叫潘子给他准备东西,主要是一些上岛的文件。永兴岛这个5号哨所不是什么一般的地界,属于当时国内所有哨所之中最南端的哨所,因为本身地理位置十分偏僻,设施还不完备,所以目前驻扎的人比较少。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上岛是有严格的核查文件程序要走的。他搞了一个由头,就说浙江塔一直在追踪的一个走私组织,最近被目击在海南附近出现过,他要带着人去岛上抓人。

假文件没什么不好开的,他现在是浙江塔首席,谁还能不听他的?

 

吴三省是万万没想到,就在出发的前一天,就有个不听他话的人找上门来了。

 

吴三省看着坐在他办公桌前的老人,眼皮跳个不停。吴二白站在老人背后,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他。

“听老二说,你要去海南出差?”老人一手端着个茶杯,另一只手摸着坐在边上的老狗。

吴三省闻言看了一眼吴二白,吴二白躲都不躲,吴三省不敢瞪他,眼睛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哦了一声。

“什么事儿啊,还要你这首席大老远跑一遭?”

“……没啥大事儿,就是个走私的案子。”

哐!茶杯就往桌上一磕。

“都是当了首席的人了,还毛毛躁躁!不过是个走私案,叫几个手底下能干的去就成了,你去干嘛?!”

吴三省没说话,他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这种时刻往往解释等于掩饰,还是别多嘴的好。

“你当我不知道你去海南干嘛去的?”吴老狗道,“还不是之前那姓陈的姑娘的事!你之前怎么折腾我管不着,这回,你不许去!”

吴三省心里有点窝火,但更多的其实是疑惑。老实说,原来他暗搓搓地准备当浙江塔首席的时候,他爹虽然不支持,也都从来没开口拦过,不知道为什么这回来这么一出。吴老狗现在已经是隐退状态,能叫他觉得必须来走一趟,说明这件事不仅对吴三省有害,说不准会影响整个吴家……难不成文锦他们这事儿真的不一般,是触了什么底线吗?

“您说这话,是不是知道文锦他们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吴老狗却不搭茬:“不管是怎么回事儿,你都不许去。”

吴三省深吸一口气,曾几何时,他跟吴老狗吵架,吵完架摔门就走都是家常便饭,不过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老爷子不复从前,他也不想吵——他已经没那么多时间把精力放在吵架这种事情上了。

“老爷子,您要是我亲爹,就让我去。”他道,“您心里头清楚,我这次如果不去,下次也会去,总是去不成,早晚有一天也得疯了。这都是时间问题。”

“孽债!”吴老狗骂道,“你别跟我来这套!你小子重感情,心里头有你自己的向导,可你心里有没有自己家里人?”

“我就奇怪了,这事儿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吴三省皱眉道,“文锦他们出事是不是跟总军区那帮人有关?您是不是知道什么风声了?”

“这你别管,”吴老狗道,“咱们老吴家向来和这些事情撇得清楚,你别给我去趟这浑水。”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吴三省自己也铆上劲了。他脸色憋的通红,心说今天豁出去了,让他去他去,不让他去他也得去,可还没开口,就有人替他说话了。

“撇得清楚?也不知道还能撇清楚多长时间。”

 

一屋子人看向门口,就看见吴夫人倚在门口,一只雪白的矛隼立在她肩膀上,居高临下看着所有人。这女哨兵早已不复当年的泼辣俏丽,属于浙江塔首席哨兵的慑人信息素也已经浅淡,但只要人往这儿一站,即使是一身便服,没有领章肩章,气场依旧渗人。

“叫他去吧。”吴夫人道,看向吴老狗,“你这三儿子你自己不了解吗?他是只野狗,咱们家训不服,拴不住。你在他脖子上栓个绳子,不叫他去,他最后只能自己活活勒死。我了解哨兵,这种事情,向导也许还能想办法熬过去,但哨兵呢……”

她顿了一下:“真的只能数着死前的天数过活。”

 

吴老狗没说话。吴三省心知他爹不是动摇了,这位浙江塔前首席向导,虽然平日里是怕老婆,可有些原则上的事情,他心里面自有一杆秤。吴夫人脾气厉害但也懂得分寸,这些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要听他的。

“霍家那信,你看了吧。”吴夫人只最后点了一句。

吴老狗又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只得长叹一声:“罢了,该来的躲不过去。”说着摇头站了起来,一双眼睛钉在吴三省脸上。

 

都说吴老狗是这几个分塔中脾气最好性子最温和的首席,只有吴三省知道这话本身就是放屁,他这爹不过是不好争斗,年纪大了又疲于跟人算计。实际上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埋得深沉,根本没人能知道。

“兔崽子,老大不小了,有些事情你自己心里得有数。”老人道,“从前你可以想干嘛就干嘛,因为你上面还有人,这些人能帮你撑着,天塌了也轮不着你。可等有一天你上面的这些人都老了、没了,你就得自己站到最上面来,到时候就算你死了,人也不能倒。因为下面的人都得靠你撑着,你倒了,压死的不止你一个。”

说完背着手走出门去:“都说现在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4.

吴三省带着人到海南的时候,正赶上台风登陆前夕。天上虽然还没有太明显的乌云堆积,但岛上已经开始了防御台风的部署工作,一登岛,气氛就搞得人心焦。

但哨兵并没有被干扰到。

吴三省登岸之后就迅速跟海南2号哨所所长进行了简单交接,婉拒了对方协查的意图,只要了位熟悉水路状况的船老大帮忙掌舵。所长这时候忙得焦头烂额,一听说他不需要人招待,自然乐得轻松,很快就把船夫给他们找来了。从2号哨所回来,吴三省把队伍分成两波,一队由潘子带着留在海口,探查情况,余下的几个跟着他,准备上船前往永兴岛。

 

给他们开船的是个普通渔民,虽然既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但胜在经验丰富,这种人在海上讨生活惯了,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船开得极稳。上船之后,吴三省就把人全都打发这去休息,自己在夹板上和货仓里转悠了一圈,最终跑到了驾驶室去。

这船老大人还不错,不像普通人那样在哨兵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的,看样子是见过大世面。俩人点了烟,驾驶室的窗户外面,天气是阴时晴,很是漂亮。吴三省跟船老大聊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家是祖辈的渔民,手艺好,有些倒腾海货的路子,海南的几个哨所定期都从他这进购海鱼。后来一来二去地混熟了,也偶尔叫他帮忙做个向导,回头再给他辛苦费。他这几年在海南岛和西沙之间来回跑,见多了哨兵向导,自然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说到底都差不多,不过哨兵的眼神和耳朵比老头子我好,这种天气估计能听见云里的雷声呢吧。”

吴三省吐了口烟道:“老爷子,以您的经验来看,这台风还有多久能来?”

“最早明天一大早,最晚明天下午。”船老大道,“一会儿我送完你们,也得回港。你们要走的话恐怕得四天以后啦,到时候给这边打电话,就派船来接你们。”

吴三省心中一定,据他所知他们这队人是这个月第一批外省登岛队伍。如果解连环那小子现在真藏在永兴岛的5号哨所,那么这与世隔绝的四天,是他套出真相的最佳时机。

——当然了,前提是解连环足够配合。

 

作为西沙群岛、南沙群岛、中沙群岛的政治军事中心,整个永兴岛的环境还是相当好的。学校医院政府机构一应俱全,唯一不足的,是全岛上下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哨所。

5号哨所位于整个岛屿的最北端,这位置其实还好,可惜距离最近的人口聚集点也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要走。为以防万一,吴三省等人在城区补充了食物补给,之后就一路驱车,直奔哨所。他的时间有限,只想尽快展开搜查。

 

车轮碾过门前绵延的碎石路,在5号哨所正门停下来。全队人一下了车,就被眼前这栋建筑完全震慑住了。

哨所整体建筑结构都是以堡垒作为蓝本,三栋四层的楼房相互以走廊进行串联,墙体外原本漆着的平和的白色已经由于海风的侵蚀和近几年的缺乏修缮,变得斑斑驳驳,雨水在高大的外墙上留下一条条痕迹,像是黑色的泪痕。

近几年海南有“减少哨所,集中资源”的计划,总军区也已经通过了关于“塔区哨区并行”的规划申请,海南一带的特殊人群都在向海南本岛转移,而曾经的哨所也就慢慢变成了所谓的“人类遗迹”。吴三省在外墙上摸了摸,好在这些建筑本身规格很高,就算没人管,扔在这里十年八年照样质量过硬。

 

进了大门,吴三省就把手底下的队伍撒出去,要在整个建筑之中巡查一遍。为了避嫌,这队人里一半是他带过的老兵,一半新晋的小兵。他早和老人儿们打过招呼,要求行动时成组都是一老带一小。这样安排,表面上是为了给新兵学习的机会,其实也是为了避免老人聚在一起坏事、新人聚集在一起捣乱。

队伍散开,吴三省自己径直进了后院。后院只有一辆报废的解放卡车横在院子里,军队撤离的时候带走了大部分东西,现在只留下一个空壳,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可看。

天色渐暗,整个哨所里搜了半天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一干人等就在一楼大厅里扎营。发电机还在正常运作,一队人简单吃了晚饭,各个身心俱疲,就说起了这次的来意。

“三爷,咱们走的时候,您好像还没布置过任务了。”

“之前您不说来抓走私贩子,可是走私贩子会躲到哨所的废楼里面来么?”

吴三省心不在焉,也不说话,倒是旁边的大奎见状赶紧啐了一声:“你们都懂个屁,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哨所废弃了有一段时间了,又远离人多眼杂的区域,未必不是个好的藏身之处。”

他这话说得顺理成章,算是紧赶着给吴三省台阶下。哨兵心里清楚,但依旧非常警觉。

说实话他并不确定解连环已经在永兴岛上了,一方面来说,如果只是他想多了呢?也许解连环这一轮的想法很简单,也许永兴岛不是最佳选择呢?另一方面,即使解连环确实要来这里,可那小子一个活脱脱的二世祖出身大家少爷,体力不行,伤情也不明,自己一个人能跑多远?

想到这儿他摇了摇头,手底下的人今天只搜了这栋主楼,并未向两个侧翼展开。还是不要太着急为好。

 

转天一早,吴三省就叫人将左右两侧的楼里清查了一遍,可惜几个小时下来依旧一无所获。

眼见着午时刚过,窗外风声雨声渐渐开始凌厉起来,台风似乎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抵达了。吴三省在窗边观望了一会儿,这时候撤离太危险了,好在窗外虽然狂风大作,屋里关上窗户锁上大门,倒还算是温暖安静,不如在这儿暂时躲一阵子。

本来是来抓“走私贩”,到头来啥也没有,这一队伍的人都有点困惑,可又不敢质疑吴三省的决定,于是都只好暗自在心里给他们首席找了无数个借口。吴三省坐在最里面,嘴里叼着根从来没点着过的烟,心里对别人怎么想他的毫不在乎,他只是郁闷。

到头来还真是他自己想多了……说来也是,解连环这种人极其功利的人,怎么可能冒着风险跑回事发地来调查。这时候丫指不定窝在哪个地下酒吧里逍遥快活,只有他自诩了解这个马面玲珑的老表,此时却只能被困在台风里面寸步难移。

他真是越想越气,忽然就觉得头顶的光线忽明忽暗。所有人都抬头,大厅没有顶灯,只有三个小个儿的环状白炽灯灯管,应和着外头疾风骤雨的狂呼,明明灭灭,发出耗损的滋啦声。

吴三省估么着是后面发电机电压不稳。他心里正烦得很,就随便叫了个新兵去查看发电机。

小兵麻利跑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一帮人在恍惚的灯光下又坐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啪嗒一声,紧接着集体陷入了黑暗之中。过了好一会儿,靠门边上站起来一个人,说了声“去看一眼”,结果这一走又是将近一个多小时。灯也没亮,那两个人也没回来。

大奎听见旁边的吴三省清晰可辨的一声叹息,就像听见老虎在他脑壳边上吐气,赶紧手脚并用挣扎着站起来:“三爷,您别急,要不我再去看一眼。”

“算了,一个个儿的屁用不顶。”吴三省把烟塞回战术带里,“我自己去,你们都在这儿老实呆着。”说罢站起来拽了一下衣服,朝放置发电机的地下室走去。

 

一打开前往地下室的铁门,吴三省就把自己的狼青放出来了。那地下室他之前亲自看过,是个早期防空洞改建的,不过六十平米,和一层的铁门之间由一条地下走廊连接,走廊从这头到到地下室门口也才只有不到五十米,来回只有一条路。

他早就觉得不对劲。先后去的这两个人,在他队里虽说不是什么精兵强将,但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在册哨兵,要想在不出一声的情况下制住他俩几乎不可能。

狼青跑到他前面,一路低头垂尾,状态非常谨慎,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吴三省默默调整五感,指尖从腰里的匕首上滑过。这里空间太小,用枪很危险,关键时候还是得靠近战。

一人一狗摸到地下室大门口,吴三省小心贴在门板上。他把眼睛闭上,就听见门那头有一段模糊的呼吸声,略微急促,慢慢透过门板传入他的耳朵之中。

请君入瓮啊。他心道,深吸一口气,随后和狼青破门而入。

 

这地下室的门岁数也不小了,被踢开的时候发出一声凄厉的吱啦声,如同女人的尖嚎。吴三省扑进屋内后敏捷地在地板上就地一滚,抬眼时将门后闪出来的那个人看了个满眼。

对方身上穿着一件制式黑色工装,脸被里头的衣服领子遮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个八角帽。对方似乎早知道他会强行突破进来,手里立刻亮出一把刀。吴三省哪儿会给他出手的机会,哨兵翻身就像野兽一样扑过去。那人并不惊慌,立即反手握住刀柄向外一带,刀刃刚好迎上哨兵匕首的力度。

兵刃相接,吴三省就意识到眼前这人的力气并不算大,但却绝对接受过正规的近战训练。他脑子转得飞快,这样的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不会是普通人,不,应该说不会是个普通向导。

那人发现在格斗上并不占优势,忽然吹了一声鬼哨。吴三省只觉得背后有一道影子一晃而过,他身边狼青早就等着伏击,瞬间一跃而起。可那影子却完全不怕,灵敏地转了个角度,贴着天花板闪电一般飞了过去。吴三省注意力在那黑影和眼前的向导间来回游移,却不想脑子突然像被人用棍子狂敲了一下,一股前所未有的刺痛直直戳进他脑海里。

哨兵顿时一阵眩晕,向后踉跄了两步。那个向导并不恋战,吴三省捂着脑袋,隐约听到他在黑暗中快速移动到门边,手指胡乱摸到门把手上。

他本以为那人会夺路而逃,对方却一言不发,将门咔哒一声落了锁。

 

吴三省靠着墙慢慢站起来,脑子里还嗡嗡直响,他用力挤了一下眼睛,让脑子里炸开的疼痛淡化下去,让视线重新清晰起来,随后哨兵露出一个笑容:“我还说呢,这是哪儿冒出来的贼,全天下那么多好地儿不去,偏偏猫在这儿。”

那向导一言不发,他刚才的表现十分训练有素,这会儿却像是体力跟不上似的,喘了好一会儿才默默把领子拉下来,露出一张吴三省最熟悉不过的脸。

“吴三省。”解连环轻声道。

 

向导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又清减了不少,脸上没什么表情。吴三省并不熟悉他这副阴郁的样子,他脑子里面存着的只有少年解连环那一脸人前乖顺,人后嚣张的笑脸。说起来也怪,那时候没人不爱他这张笑脸,即使他用这张脸说出来的话,真真假假,就像蜜里头裹着刀片。

那只渡鸦拍动翅膀停靠在解连环肩头,黑暗之中那只鸟几乎无声无息。大鸟歪头不停用那双眼睛打量着对面的哨兵和他身边巨大的狼青犬,像某种探测机器。

 “都说贵人多忘事儿,解家少爷,这回终于记起我来了?”吴三省冷笑道。

他这人,打小有个才能,那就是很善于把讥诮说得极具攻击性。向导皱着眉头,怎么听这句话都觉得不得劲儿,便开口道:“那天在住院部人多眼杂,门外那些哨兵要是发现我认识你,你现在不会这么逍遥自在。我需要一个与外界绝对隔离的环境,和你进行这次对话。”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你又怎么知道我乐意跟你对话?”

解连环的眼睛掠过吴三省讥讽的嘴角,说道:“因为陈文锦。”

 

听到“陈文锦”这个名字,吴三省手指神经质地缩紧了一下,他真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这个名字突然被提起依旧那么刺耳。

“在我调查陈文锦的时候,我发现了她和你似乎有连接关系,再加上你那天潜入住院部时说的话。”解连环道,“以你的脾气,光是向导的死这么一条就足以让你一路追查,跟着我到这来。”

吴三省冷冷道:“这么说来,从北京塔出逃,把我引到这里,这些都是你最开始的计划?”

“我把你带到这里,就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情。”解连环顿了顿,“陈文锦他们‘殉职’的事情并不简单。”

“这还用得着你说,”吴三省挑眉,“不过解连环,你倒是把你自己摘得清楚啊。”

 

“……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解连环低声道。

“哦?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据我所知,你是临时以考官名义加入考核的,负责监考三个副手都死了,偏偏只有你没死。事情结束后,上头对外宣称你们‘全体殉职’,实际上却单单把你给保护起来了……你不觉得自己在这整个事件中所处的位置都很尴尬吗?”

解连环脸色涨红,立即道:“我前几个月也不过是在外执行任务,临时被叫回来就被塞了这个监考员的任务。我现在也在调查这件事!”

吴三省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需要你帮我一起调查这件事。这才是我引你来这里要和你说的事情。”向导继续道。

吴三省却不领情:“我凭什么要跟你一起调查这件事儿?在我这儿,你的嫌疑还没洗脱呢。”

“吴三省,如果像你所说的,我很有可能是陈文锦少校他们‘殉职’这件事的帮凶,那我为什么冒着风险从北京塔逃走,还跑到这和你结盟呢?”

“拿我当挡箭牌啊。”吴三省道,忽然想起他们小时候那桩事,“你不最擅长干这种事情么?” 

解连环抿了下嘴唇:“我跟你无冤无仇凭什么这么干!而且如果我想害你,拿你当挡箭牌,那天在住院部就能做到,干嘛还绕这么大圈子?”

吴三省皱着眉,他同样不明白。如果解连环确实是这件事的幕后推手,那么即使是为了自保,他也应该趁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地在北京塔呆着,尽可能消除自己在上面眼中的存在感和威胁感,而不是不远万里跑到这儿来,和事故受害者之一的家属联络。

“你别想那么多。”解连环继续说道,语气放缓下来,“我说过了,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躲到这儿来,只是想在没有任何人监视的情况下和你做一个交易。你帮我把那天发生的事情调查清楚,我洗脱罪名,你找到真凶,咱们是各取所需,互利互惠,谁都不吃亏。”

 

他的语气极具说服力,不知怎么搞的,吴三省总觉得自己在解连环开口说话的时候,脑子转动得异常艰难。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答应了,但当他在鼻尖上捕捉到一种熟悉的挥之不去的信息素,如同被人拎了一桶冰水从头浇到底。

被人愚弄的怒火瞬间就将脑海里的想法烧得一干二净,哨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解连环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甚至来不及防御,就被吴三省扭着胳膊一把按在了墙壁上。

渡鸦从向导的肩膀上惊起,愤怒地发出一声嘶鸣,扭身俯冲向呲起獠牙的狼青。

“别动他们!”解连环大吼拦住自己的精神向导,一边看向哨兵,“吴三省!你先听我——”

 

一把冰冷的利刃刷地贴在向导颈侧,让他把原本想说的话直接憋了回去。

“可以啊解连环,之前听别人说我还没当回事,你这暗示和信息素用得够高明的。”吴三省贴在他耳边低声道,“怪不得北京塔那帮哨兵各个跟哈巴狗似的,天天围着你屁股转。”

解连环暗示被破,身体受制,本来极其挫败,就听见哨兵这么羞辱自己。他到底还是个少爷出身,别人说说就当耳边风,可不知怎么的,就是受不了吴三省这么诋毁自己,登时怒道:“吴三省!你嘴巴放干净点。要不是你这混蛋又臭又硬,我才不会出此下策。这件事你爱答应不答应,反正当时的事情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会告诉你,你不干,今天这话就当我没说!”

“别他娘的跟老子用激将法,老子不吃这套。”吴三省冷哼一声,“我警告你,你最好别把在北京塔搞的那套玩意儿用在我身上,否则我下回直接拧断你脖子!”

解连环明显是被哨兵身上凶悍的信息素吓住了,虽然气得两眼通红,却不敢反抗,只在黑暗中盯着吴三省的眼睛,目光灼灼。

 

吴三省啧了一声,他从来不打向导,也从来没用信息素威慑过向导,这都是那些没有脑子的、自认卓越不凡的哨兵才能干得出来的事。刚才那一出确实是脑子一热,有点反应过激了。

他稍稍放松一点手上的力道,转而道:“就算你之前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找我帮你调查这件事?就算是冲着我的军衔和位置,可我不过是个分塔首席,总军区的事情,根本鞭长莫及吧?”

向导清了清嗓子,他刚才被恐吓了一番,这会儿有些发抖,只好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你虽然是个分塔首席,但在有些地方行动起来比我更方便。加上你是陈文锦的前任,即使有些调查也是合情合理的,不会引起过度的关注。”

他这话说得倒是有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家属方面肯定会有异议。吴三省相信此时不止自己,其他家属,甚至包括总军区的一些部门,对这件事都会格外关注。可也不过是地震之后的余震,外面每天都在发生重大事件,文锦他们这事顶多是个事故,随着时间流逝,很快就会被人抛诸脑后。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他问。

“很简单,”解连环答道,“我逃出来之前,总军区方面正在研究将我作为新任联络人,调往浙江塔。”

“这通风报信的职位,倒是挺适合你。”吴三省讥嘲道,忽然明白了解连环为什么会找上他。北京塔驻每个分塔的联络人,入职之前档案都需要本塔首席核查,首席同意,这联络人才能走马上任。不仅如此,上任以后,也只有首席配合,联络人的工作才好开展,“你是想让我对你的档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解连环毫不在乎吴三省对他冷嘲热讽:“我知道在我调职之前,必须先和你说清楚,达成共识,否则你根本不会让我踏进浙江塔一步。我每天呆在总军区眼皮子底下,根本没办法推进调查进度。”

“但你现在搞这么一出‘私奔’,你觉得他们会继续让你做这个联络人吗?”

“这点不碍事。我在‘出逃’之前已经故意表现出自己不想来浙江塔做联络人的想法,这次‘出逃’最多会被认为是我在躲避这个工作。总军区方面一直坚信,我在浙江塔可以得到更多信任,作为联络人是最合适的,他们并没有第二种选择。”

 

联络人这个角色,历来是为了能使总军区更好管控各个分塔而存在的。吴三省对这个职位没有太多其他的印象,主要是因为联络人本身虽然拥有监控的权利,却没有接触各塔核心机要的权限,写写报告,告告状,倒是无伤大雅。

浙江塔之前的那个联络人已经上了年纪,不久前刚递了退役申请,吴三省走马上任之后,总军区方面就一直说要调派个新的联络人过来,始终没什么动静。原来是把这事儿扔在了解连环身上。

上面这么做,不得不说是一箭双雕。

一方面可以借解连环的身份推进对浙江塔的掌控。解家和吴家早年关系甚笃,解连环作为解九爷的儿子,吴夫人的侄子,在浙江塔当联络人肯定会比别的人更如鱼得水;另一方面,解连环监考员的身份恐怕瞒不久,一旦走漏风声,解连环其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吴三省作为这件事的受害者之一,会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解连环身上。向导即使远在杭州也不会逃脱北京塔的控制。

这几年浙江塔可以说是波澜不起,平静得很,也正因为如此,吴三省怎么也想不通,上面为什么会突然把视线投向他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采纳解连环的意见,顺势而下,还有可能一点点摸到这后头的事情。

他在这种事上向来不过分纠结。

“好,这件事我答应了。”吴三省道,放开对解连环的钳制,“但这不代表我已经相信你了。解连环,浙江塔跟北京塔不一样,你如果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样,动我吴家人,我吴三省绝对不会放过你。”

 

那天看着解连环被从地下室里押上来的时候,吴三省手底下这帮哨兵都懵了。哨兵早准备好了说辞,他把人捆了捆往边上一丢,扭头把解连环是私逃向导的事儿跟手下人秃噜了。哨兵们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下倒好,瞎猫碰上死耗子,传说中的“走私贩”没逮着,倒是抓着了潜逃的向导。

回了塔,吴三省等人白落了个“协助抓捕潜逃向导”的殊荣。得了上头的表扬,吴三省心里头却毫无波澜,甚至临走之前看都没看解连环一眼。

 

11月末,浙江塔的初冬已经在悄无声息的时候到来了。与解连环碰头半个月之后,浙江塔首席办公室就收到一份来自北京塔的新任联络人申请书。吴三省把档案袋抽出来,粗粗看了一遍就塞了回去,冷着脸在申请书上签了【同意】两字。

一周后,北京塔调度科的人就到了。

吴三省带着潘子到会客室时,调度科的于科长正背着手往窗户外边看。杭州本就是个美丽的城市,浙江塔的区位更好。整个塔区背靠宝石山,浅踞半山腰,塔内大部分建筑四层以上都能看到西湖的粼粼湖光,风光无限。

“都说人杰地灵,我看真是一点不假。”已是年过花甲的老哨兵笑吟吟道,转过来看吴三省,“当初狗五爷任浙江塔首席,分派联络人时还是我跟着我们老科长来的。没想到吴上校比起令尊毫不逊色,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后生可畏啊。”

“于少将。”吴三省上去行军礼。这老爷子早先在调度科一直负责江沪浙一带几个哨塔联络人的调派,近些年升了官,早不用这么四处奔波。这次居然被北京塔派来,看来总军区方面对浙江塔联络人的任命非常重视。

“都是老朋友,我就不客套了。” 那于科长笑着坐下,一边跟做媒似的跟他介绍,“我这次来,主要是带咱们浙江塔的新联络人过来认认门。之前老说要给浙江塔新调派个联络人来,这不也一直忙不过来,前几天才抽出时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解连环解上尉,A级向导,从今往后啊他就是咱们浙江塔的兵了,主要负责联络工作。”

吴三省看了一眼边上的解连环。向导今天穿着一身北京塔文职的制服,大衣胸口还别着北京塔的塔徽,显得颇为老实文弱。于科长介绍完,他很敷衍地朝哨兵点了点头。

“这个……小解同志也是头一回做联络人的工作,平时呢工作难免有点疏漏,还希望吴上校多指正。年轻人嘛学东西快,我看你们俩年纪相当,有共同语言,就当时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吧。”

“既然是上级下派的人选,我们浙江塔一定积极配合工作。”吴三省顺势回道。

他表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实际上心里却清楚得很。

石沉大海近十年没有和他们家联系,解连环的突然出现其实非常可疑。吴三省不傻,向导之前跟他说的那些所谓“洗脱嫌疑”之类屁话,虽然在逻辑上没问题,情理上却多少有点说不通。解连环这小子不是什么一般的角色,他到浙江塔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现在和北京塔的高层又是什么关系?到目前为止,尚且还不算明朗。

吴三省在用人方面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在拿住对方的软肋之前,不会给与对方百分之百的信任。解连环这个向导身上一切的秘密,他都会在今后的日子里,想方设法,一点不剩地榨出来。

 

思及至此,吴三省心情突然大好。哨兵面上挂着笑容,大大方方地过去握向导的手。解连环木着一张脸,随便跟他握了一下,没成想吴三省却不着急撒手,反而用力攥了他一下。

“解向导,浙江塔人多事杂,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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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档,简书已被和谐

追踪脚环:

这篇之中的追踪脚环和正篇中的植入式纳米芯片功能相同,只不过在两位叔那个年代还没发明出纳米芯片。追踪交换可以用密匙排除,所以比起芯片保险性更低。(然而番外1告诉我们芯片也不靠谱……)


吴邪出生的段落改编自三叔的番外《初见面》系列。


中年组的相当难写……尤其是因为环子叔基本没有正脸在书里出现过,唯一一次以自己口吻出现还是在盗八里以一封给吴邪的信的形式,所以脾气秉性只能靠猜了。

不过个人觉得,解连环这个人能继承九爷“移花接木”的事业,能跟脾气爆又多疑的吴三省共事这么久,还能带着他的人下地,估计也不是什么百分之百二世祖的人设,大约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吧。


双簧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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